第3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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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五点,建福门的大门轰然开启,一队宦官捧着名册从门内走了出来。穿着各色钿钗礼服的官眷们也都下了车。琉璃目光一扫,发现来者多是五六品命妇,也有几个是和自己一样戴着六根钿钗的四品官员夫人,至于七钗以上的紫衣贵妇,却是一个都没瞧见。她正想再找找有没有熟面孔,那边宦官已开始大声唱名:“司文少卿夫人库狄氏!”原本还略有说笑之声的场地顿时静了下来。

怎么第一个就点到了自己?琉璃忙上前几步,正准备按规矩先带着紫芝由监门校尉验明正身,宦官却笑道:“库狄夫人请随奴婢过来,皇后有令,夫人一路辛苦,门内已特意为夫人备了肩舆。”

无数道热辣辣的目光顿时汇聚过来,琉璃头皮一麻,赶紧道了句“不敢当”。上来领路的宦官笑得越发殷勤:“夫人不记得奴婢了吧,奴婢原先是在刘内侍手下当差的,今日能来迎候夫人,原是奴婢的福分。”

这句话琉璃更不好接,只能含笑道谢,问得刘康如今已是内侍省四品少监,少不得恭喜两句。说话间便到了门内,琉璃上了肩舆,穿过两三处大门,终于停在了光顺门外的命妇院前。

只见这院子四面回廊,当中是一间单檐庑殿,屋宇竟是出奇的高大敞亮。过了好一会儿,入宫后安步当车的女眷们才陆续进来,此处不容寒暄,却也人人都免不了打量琉璃几眼。一时有内谒者监出来唱名,命妇们依次禀报朝见皇后的事由,待得一并总奏上去,才有宦官从光顺门出来,逐一点名召见。

琉璃眼观鼻鼻观口地装了半日雕塑,好容易见众人注意力转移,刚刚松了口气,又有小宦官快步走上,对琉璃躬身笑道:“库狄夫人,皇后有令,想留夫人多说几句话,因此最后才会召见夫人。夫人若是疲乏,不妨随奴婢到外间歇息片刻。”

这个……琉璃只觉得身周又有无数道光直盯过来,忙压住心头的苦笑,规规矩矩谢了恩,又再三道了“不必烦扰”,这才把小宦官打发走。

随着尖利的点名声一次次响起,外妇朝堂渐渐空了下来。待得宦官终于宣出“库狄氏”三个字时,琉璃早已站得腿脚,笑得脸颊发僵,头上那六支钿钗也越来越像六块镇纸,坠得她脖子生疼。前来引路的宦官倒是一洗适才出入殿堂时的晚娘嘴脸,一路上殷勤地向琉璃介绍着经过的内侍省、御史台等处。进了光顺门没多远,迎面是一座规制严整的庭院,正是皇后召见外命妇的明光殿所在。

明光殿外的梧桐树似乎比别处都稀疏,高高升起的日头直晒在院子里的青石路面上,烘起一股盛夏般的炎热,而殿内却似乎格凉,还未到门口,便有凉气扑面而来。台阶下,一个苗条的身影正站在炙热的阳光与冰凉的阴影之间,笑容也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琉璃看着这个穿着五品女官服色的熟悉面孔,脚步一顿,还未来得及开口,对方已低头行了一礼:“库狄夫人。”

琉璃忙抢上一步托住了她的手臂:“怎敢劳烦玉宫正相迎,折煞琉璃了!”

玉柳抬头微笑,开口时依旧是滴水不漏的温柔谦和:“皇后殿下已念了夫人两回了,夫人请随我来。”

走进屋檐下的阴影,琉璃才看清了身边的这张面孔——玉柳当年看着便比寻常宫女老成,可这么多年过去,居然也没有什么变化。琉璃心头不由浮上了一个小小的惊叹号,然而待她穿过重重锦帘,看见坐于偏殿象牙床上的皇后殿下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呆了一呆。

上苍在这个女人身上的确倾注了太多的偏爱。她明明年过四十,膝下已有四子一女,然而岁月不仅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苍老的痕迹,反而将她的美丽打磨得愈发圆满无暇,即便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也自有一种令人无法逼视的光华。

大约看出了琉璃的惊讶,武后的脸上笑容更深了一分,伸手招了一招,声音依然柔和清澈:“过来吧。”

琉璃下意识地走上两步,突然醒过神来,忙不迭伏身行了一个大礼:“琉璃参见皇后!”说完才意识到,以她如今的身份,对着皇后自称名字多少有些不合礼数,可若要再改过来说上一遍,似乎更是不妥,一时不由哑在了那里。

头顶上突然响起了一声轻笑:“这么多年不见,你倒是一些儿也没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过来坐下?”

琉璃讪讪地抬起了头,一眼看见那象牙床前还摆着一只小小的圆墩,忙又行礼:“多谢殿下厚爱,臣妾不敢放肆。”

武后微微一笑:“不敢放肆,却敢抗命?”

她的笑颜依然柔如春风,但凤目微挑,目光里竟有一种难言的压力。琉璃顿时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老老实实地谢恩,上前几步坐了下来。

武后上下打量了琉璃两眼,回眸对玉柳道:“你们这些说西疆酷烈难捱的,都该来瞧上一遍,若是真是那般风土,如何能把人养成这般模样?”

玉柳欠身微笑:“殿下说得是,库狄夫人果然是容颜愈盛。”

琉璃脸上浮出了几丝货真价实的红晕:“玉宫正这么说,真真是让琉璃无地自容。琉璃也不敢在皇后殿下面前诳语,若是在进殿之前听到宫正这句,琉璃大约还会面上客套,心里窃喜。可如今有皇后珠玉在前,琉璃却实在不敢昧着心肠领受玉宫正的好意安慰了。”

武后挑了挑眉:“你怎么愈发油嘴滑舌了,连我都敢编排!”

琉璃深深地叹了口气:“苍天可鉴,琉璃冤枉!”

武后笑着摇头,身子往后轻轻一倚,神色虽无变化,整个人却放松了一些。

琉璃也暗暗松了口气。来之前她已是想得很清楚,在武后面前,自己的这点心机完全不够看,能做到的最好状态,也不过是“一如既往”四个字——就当对方还是那个温和大度的武昭仪,就当自己还是那个供她解闷的小画师。说到底,在这座皇宫里,自己的最大倚靠,也不过是那点旧日的情分。

她正想再添两句,武后却摆了摆手:“你先莫忙着喊冤,说起来,你这一路上走得倒是不急不躁,我原想着你六月便能到的,没想到你竟险些走到中元节!”

琉璃心里一动,忙起身行了一礼:“有劳殿下挂心,琉璃死罪。”

武后好笑地瞪了她一眼:“好好说话便是,这会子用得着装什么礼数周全!”

琉璃依言重新坐下,低眉顺眼地回道:“不瞒殿下,路上其实还算顺利,之所以耽误了时日,一则犬子还在襁褓,不敢太过劳顿;二则么,琉璃也的确有些私心。”

她抬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年去西州时正值隆冬,一路马不停蹄,纵然见到绝佳的景色,也不过看上一眼便罢。如今回程却赶上天气晴暖,琉璃便在敦煌、昆仑等处都多停了一两日,打了几张底稿,想着回到长安后能好好画出来。”

武后感兴趣地挑起了眉头。“哦?那倒是要快些画!我也想想看看是何等美景,竟让你如此念念不忘。”她想了想又笑道,“还有那西域风光,你若得暇,不妨也画两张出来。这些年里,你尽拣些稀奇古怪的物件送将过来,又是什么黄沙红土,又是什么戈壁碎玉,怎么倒没有好生画上几张塞外风光图?”

琉璃心头一松,展颜而笑:“其实也是胡乱画过几张的,只是不敢献丑。”见武后一眼斜睨了过来,又忙道:“皇后若不嫌粗陋,容琉璃回去后挑选装裱几张,这便送来。”

武后这才笑着点头,顺口又问她这些年在西域过得可惯。琉璃便笑道:“那边虽然气候酷烈些,旁的还好。”说着便把西域风土人情里最有趣的那些说了一遍,什么西州的土屋柳中的瓜果,春日的狂风盛夏的鬼雨……她口才原本便给,一通绘声绘色的描述下来,连殿里几个小宫女都听住了。武后忍不住叹息:“天下之大,果然是无奇不有,倒显得我等是坐井观天了。”

琉璃直接谄媚:“殿下富有四海,见识广博,琉璃不过是多走了几步路而已。”

说笑之中,玉柳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上前一步欲言又止。武后也往外一望:“时辰果然是不早了。”转头便对琉璃道:“你若无事,便留下陪我一道用顿便饭吧。”

她的语气虽然随意,神色间却自有一份不容拒绝的威仪。琉璃只能赶紧起身谢恩,目送着武后颌首离去,心头多少有些打鼓:自己原先在宫中时所受恩遇虽隆,却也从未有过陪她用膳的荣幸,今日皇后殿下看来是下定决心要给足自己面子了,却不知……也罢,反正猜不出来,还不如什么都不猜,好好陪吃!

琉璃在小宫女服侍下净了手面,去了钿钗。武后重新露面时也换上了家常衣裳,不过是七八成新的黄衫紫裙,却愈显雍容高雅。琉璃既已拿定了主意,便不再多想,按礼数谢恩落座,眼前的食案上不过是一碗冷淘、两样素菜,倒是简单清爽。她早已又累又饿,索性便吃了个七八分饱,倒是让武后抬眼看了她两回。

一时饭毕,武后便笑问:“你莫非也是常茹素的?我这里吃得清淡,便是弘儿贤儿几个也不爱来用饭,说是不惯空口下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