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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后凝神看着那幅金碧山水,仿佛透过纸面看到了极遥远的地方,语气也轻柔到了极点:“你不明白,这两年,是我太急,也太自负,日后再也不会了……”
她转目看着玉柳,眸子里只剩一片空明沉静:“你让蒋奉御不必着急回宫,多在河东公府留守些日子。”
“有备,无患。”
玉柳转念间已彻底明白过来,背上顿时浸出一层薄薄的冷汗,胸口却是一阵阵地发烫,仿佛有无数纷乱隐秘的热望在争先恐后地往外翻涌。她强自镇定地应了声“是”,默然等着下文。
武后却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
含凉殿外,夕阳将坠,流霞满天。四月的斜晖在太液池上洒下了一片碎金,也将蓬莱宫重重叠叠的碧色琉璃瓦映照得流光溢彩。玉柳站在殿门外的台阶上,眯起眼睛看了好几眼,只觉得这金碧辉映的奇妙色调和刚刚看到的《万年宫图》有说不出的相似——记得那幅画是库狄画师用了足足半年才画好的。那半年真是一段好时光啊!那时的圣人待皇后一往情深,那时的韩国夫人与皇后亲密无间……想到一年来不曾入宫一步的韩国夫人,想到十年来不曾出府见人的临海大长公主,她的心头不知为何突然有了些莫名的期待——最多再过三个月,库狄夫人她,总该回来了吧?
四千里外,敦煌城州城驿的上院正房里,库狄琉璃此时却是欲哭无泪,望着床榻的一角,连气都叹不出来了。
床角里,刚刚才叠放齐整的被褥已乱成了一团,一个圆圆的小屁股还在不断蠕动,努力将自己埋得更深些。捧着湿帕站在榻旁的乳娘试探地叫了声“三郎”,那小屁股一僵,立时一动也不动,仿佛如此一来便无人能找得到他。犹自湿着双手站在屋里的婢女小米和紫芝顿时再也忍耐不住,笑做了一堆。
琉璃丢下手里的湿巾,咬牙探身将那只小鸵鸟从被褥堆里拎将出来。小鸵鸟却不哭不闹,只是用两只胖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蛋。待得被琉璃圈在怀里,拉开双手,他一眼瞅到那越来越近的湿手帕,这才“嗷”的一嗓子开始了又一轮惊天动地的嚎啕。
乳娘手一颤,顿时抹不下去了,心虚地瞅着琉璃。琉璃看着那张脏得不像样的小脸,只催促乳娘:“动作快些……”乳娘忙伸手用湿帕在三郎脸上擦了几把,雪白的帕子立时黄一道灰一道的成了花巾。她换了帕子还没来得及擦第二遍,门帘便是一响,“三郎这是怎么了?”话音落时,裴行俭已到了榻前。
琉璃看了看他身上还未来得及换下的衣袍,心头发虚,只能轻描淡写地道:“三郎还是不大肯洗脸。”
裴行俭怔了怔,倒是没有追问,只是看着一面挣扎大哭一面还敌进我退地扭头晃脑拼命躲着湿帕子的三郎,摇头笑了起来。
三郎却仿佛看见了救星,身子猛地一挺,挣出双手眼泪汪汪地扑向了他。裴行俭就势把他捞在怀里,顺手抄过湿帕。三郎虽然一时把脸埋在裴行俭的胸口,一时又咧着嘴哭,裴行俭却是轻车熟路,连哄带逗,见缝插针,片刻后终于将那张又是眼泪又是沙尘的小脸擦了个干干净净。
满屋子人都松了口气。三郎委屈得瘪着嘴直打嗝,直到琉璃在他脸上擦上了一层香喷喷的面脂,这才破涕而笑,咧开的小嘴里露出了四颗米粒般的小白牙。琉璃恨恨地伸手在他额头上点了点:“小磨人精!”三郎顿时笑得更欢,一道亮晶晶的口水沿着嘴角流了下来。
乳娘念了声佛,转身带着紫芝、小米把屋里几个盛着水的铜盆都搬了出去。裴行俭不由奇道:“这是做什么?”
琉璃装着没听见,回头便整理起床上的被褥来,心里哼了一声:还不是为了让你家三郎好好洗脸么!自己原想着他是长牙后才不爱洗脸的,习惯还不难改,这才打了包票会一次治好这坏毛病,谁知道……那边小米笑着回道:“夫人说言传不如身教,因此让我们都进来先说说笑笑地洗了一遍给三郎看,不曾想……”
琉璃再也装不下去,恼羞成怒地嘟囔了一句:“他如今眼力倒是见长,爬得也越发快了!”——三郎看别人洗脸倒是看得兴高采烈,没想到乳娘一拿上帕子走过去,他竟是一扭头便扎进了被子堆,爬得比平日更快了十倍!
裴行俭哑然失笑,一眼瞅见琉璃已经发黑的脸色,忙忍笑转身,把三郎高高地抛了几下:“三郎又惹阿娘生气了,快笑一个给她听听!”
那小鸭子般嘎嘎的欢快笑声顿时在屋子里回荡起来。
琉璃绷不住也笑了,随口问道:“你不是要出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