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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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身迁徙贬谪地之前,李纲抽时间独自去了一趟冷铁云家。

自从政和二年授承务郎算起,前后为官十五载,李纲自谓行事磊落无愧于心,唯独误斩冷铁心那件事,是其夙夜之憾。虽然他已尽力对冷家做了补偿,虽然冷家母女已有谅解的表示,他却依然是于心难安。由于冷家的家境极度贫寒,他便将关照其母女的生活视为了自己今后应尽的义务。他在汴京为官,随时可予体恤,而流徙千里之外,那就鞭长莫及了。因此他想给冷家多送去点银两,以使她母女在此后相当一段时间里温饱无虞。不过,在他自觉承担这份义务的时候,潜意识里还是不自觉地掺杂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施舍感的,尽管这一点并非他的本意。

冷母在郎中的悉心医治下身体大有起色,已能下床料理家务,这就使得冷铁云能够腾出手来操持点维持生计的营生。从小院里添置的挑担笼屉等物什上可以看出,她正准备做个叫卖汤饼火烧之类的小本生意。虽有李纲诚心相助,这姑娘却从未乘机提出过任何索求,而是坚持以自己的辛苦劳作养家糊口,这种品格和志气令李纲深为赞赏,但同时亦使李纲总有点如鲠在喉。他思量,这也许说明冷家对他的怨恨终难彻底化解,这层苦涩他恐怕是要永滞肺腑的。想来也难怪,若是这等冤屈落身自家,感情上能做到风过无痕吗?前者冷铁云托人提醒他谨防暗算,已算是非常难得非常仗义了。

李纲跨进冷家小院时,那母女俩正在灶前忙碌。忽见李纲不期而至,母女俩显然颇感意外。略显拘谨地向李纲施过礼后,冷铁云便返身踅进了灶间。冷母则边用抹布擦着手,边客气地将李纲让进屋中,取大碗为他沏了茶汤。

而接下来的情形,便轮到李纲意外了。

李纲落座后请冷母也坐。冷母一直在用抹布擦手,面对李纲这样的大人物,她有点紧张在所难免。稍作寒暄后,冷母问,李大人果真是要离开汴京了吗?李纲说是的,我奉旨谪徙潭州,不日即要启程,今天是特地来告个别。

冷母说真是有劳李大人惦念了,其实小女本是打算到李大人府上去一趟,不曾想李大人先来了。

李纲说那就正好,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能帮上手的,一定尽力而为。

这时就见冷铁云端着一笥冒着腾腾热气的蒸饼迈步进屋,走到李纲面前道,听说李大人要走,我娘亲手做了些蒸饼,正想给李大人送去。邻里乡亲都知道,我娘的蒸饼手艺可是一绝呢,请李大人带着路上吃吧。

李纲见状一怔,连忙起身,双手接过,却见每只蒸饼的正中,都印制着两个大字:“平安。”他的心头不禁一震,正不知如何言谢,就听冷母说,什么手艺不手艺,不过是为李大人祈个吉祥吧。咱汴京百姓可是少不得李大人的。

冷铁云接着说,我爹在世时,每逢出远门,我娘总要做这种蒸饼给他带上。李大人是什么人,朝廷不明白,百姓明白。大家都盼着李大人早日回京。

犹如惊雷贯耳,母女俩这寥寥数语,霎时间在李纲的胸中荡起了一片惊涛骇浪。李纲这才知道,那条横亘在他与这对母女之间的似乎无可消弭的恩怨鸿沟,其实早已被她们自己用民族大义填平。之所以然,显然与百姓们对他的拥戴大有关系。而眼下她们对他的热望,则无疑是代表着千万颗滚烫的心灵。一句“百姓明白”,岂是千金可买!此情此景,将隐藏于他潜意识里的那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感顿时蒸发得无影无踪。他深切地感到,此刻与其说是他在体恤冷家母女,倒不如说是他从她们那里获得了莫大的抚慰。

李纲满含热泪收下蒸饼,而将随身带来的几锭大银,于告辞前悄悄地扣在了桌角处的一只大碗下面。他唯恐将银子明着留下会被冷家母女拒绝,亦觉那样出手留赠对她们那份淳朴的情感似有亵渎之嫌。

冷家之行既令李纲感动非常、心结舒解,更使他体会到了一种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万众归心是一种难得的人生境界,同时却也意味着非比寻常的人生责任。他眷恋这个境界,也愿意承担这等重托。然欲铁肩担道义,竟又何其难。纵肯捐肝胆,不见纳奈何。深怀着这种苦闷,在一首题为“病牛”的七绝中,他作过如此抒怀:“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这首诗写得不算精彩,却是道出了一个心系苍生的为官者的追求和艰难,因而被后世视之为其诗词的代表作之一。

靖康元年九月下旬,一个凉风飒飒黄叶飘零的清晨,李纲启程踏上了流放之旅。他在汴京未置家产,一辆马车尽括行装。为数不多的几个用人俱已辞退,随行者除了所雇的车夫,只有老仆胡长庚一人。

“安置”不似“编管”,不用解差押送,只需被“安置”者在限定时间内自行赶到贬谪地即可。这使得李纲此旅尚不似押解囚犯那般窘迫模样。所以赵桓自谓他待李纲不薄,皇恩比较浩荡。

迎风踏露驰出城门,方见天色微微放亮。李纲是特意选择这样一个时刻悄然出城的。他怕万一百姓们闻讯箪食壶浆前来相送,又要招致政敌的忌恨,致使流言丛生攻讦叠起。对于何栗、孙傅等同侪,为免其受所谓结党营私之累,他则预先打了招呼,一律谢绝送行。

虽是特意如此,伫立在凄清孤寂的旷野上,回望雾气朦胧中的汴京城楼,一股难言的悲凉失落感,依然强烈地袭上了他的心头。

几百个日日夜夜的风云变幻,恍若南柯一梦。几许壮丽辉煌,几多壮志雄心,倏忽化为泡影。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又是为何发生的?不知今后此身之命数,汴京乃至整个大宋王朝之命数,又将如何演化?抚前思后皆是茫然,宁不教人黯然神伤。

似乎是在呼应李纲的心绪,天色渐又转暗。已趋消散的晨雾不知怎的竟又变得浓重起来。不是个好兆头!李纲心中不由自主地掠过这个不祥之念,不禁身子一抖兀自打了个冷战。